第二十二回 情场报知遇一粒香丸客邸谑娇容三杯蜜酒
话说阿金娘讲一桩花丛笑史,给李大人、亚白、空冀听,正讲到那时候,和王大少扳谈,要想问他怎么七月半生意最佳?忽地外面跳进一个人来。阿金娘道:“那时我定睛一看,便是王大少的朋友俞大少。见他面红颈赤,手臂上咬着一排牙齿印,衣袖子上点点滴滴的血迹,只穿件短衫,扯得粉碎,子上印着几个泥脚印。我吓了一跳。王大少见他这副神气,冷冷的对他道:你们又要吵了,踉跄到这样子,还成大人物么?你快快回去,我马上就来。俞大少蹙丧着脸还不肯跑,我连忙招呼他道:俞大少,这样冷天,不要冻的吗?究竟为的什么一回事啊?俞大少摇头切齿道:反了反了,公司里工人齐了心,一起罢工,我总理去干涉干涉,反给他们打一顿,打得我这样子。唉!此次非开董事会,一个个停他们生意不行。王大少还问他道:那么公司里生财等打坏没有?俞大少道:不可说,不可说。此次损失毛算算,总在五十万左右。你也是董事,公司出了这样大的岔子,还安闲着,坐在堂子里说笑么?快同我一起回去。说罢,拖了王大少便走。自从这天一去之后,如泥牛入海,杳无消息,直到二十过后,我们实在也给菜馆上逼得无路可走,只好同老四去找寻。谁知走遍一条五马路,没有一家较大的百货公司。回来两人发怔了一会,刚巧先前那位吴大少来还局帐,我便告诉他一番情形,他还不相信。承他很热心,陪着我们一同到五马路一家一家细探,走到正丰街那里,一家纸扎店门口,吴大少两只脚呆住了,一动不动,只管对着四块新招牌出神。我问他怎么,他道:王大少便在这里。我一望那半间门面的纸扎店里,只有一个妇人一个学徒,在柜子上扬浆糊,粘纸衣服。店堂内堆着一叠纸箱笼,门口停一辆纸包车,一顶纸轿子,居然有两个纸人抬着。那时我们三人,想想他平日的行径,平日的谈吐,越想越像,不禁笑了一阵。吴大少笑定了,走上前去,问个讯道:这里有一位王先生,可在店里么?那妇人道:“你问的大王呢小王?还是中王?吴大少呆了呆道:四十多岁,没有胡子的。妇人道:中王到乡下去了。吴大少又问要几时回来?乡下在什么地方?大王、小王是他的谁?那妇人道:回来没一定,最早明年过正月半。乡下便在浦东,大王、小王是他兄弟。你有什么事情问他?吴大少道:我替朋友来还他一笔款子,他既然不在店里,明年再来罢。那妇人眯花朵眼,对吴大少打量了一会道:你不妨交出,我们店里出还你收据。这爿店,他大股东,你有多少钱还他,相信得过么?吴大少道:‘交在店里,本来一样,只是还有一句话问他,非和他当面会一会不行。’那妇人也就不响了。
吴大少那时望到里面楼梯脚边,粘张条子,写着甚么‘俞春记苏广成衣店在楼上’。一转念又问那妇人道:‘俞春记成衣店老板,可在楼上吗?’那妇人道:‘也到乡下去了,你问他,可是也有钱财还他么?’吴大少道:‘便是这笔钱,王先生介绍做的衣服,年底我们不得不来结算。你们靠手艺的,一个年关不好拆你们烂污,不来清算,现在上庙不见大王,那也不能怪我们户头不好,你们自己不当生意经做。’那妇人听得,连忙站起身来,揩揩手,赔笑招呼我们里边坐。我们也不客气,走进里面,坐下一条长凳上。四面一瞧,只见一房间外国木器,外加铜床,绸帐床上堆着一叠时式新衣,床头堆着六只皮箱。吴大少道:‘你瞧他们内囊里倒还很殷实,不好小觑他们。’那妇人倒了三碗茶来,我问她:‘这一房间外国木器,连铜床绸帐要多少价钱?’他道:‘这是张公馆定做的,不算数,十二块钱,外加送一辆包车。’吴大少听得,不觉抽口冷气。
那女人道:‘承蒙诸位寻来,那是再好没有。老实说,我就是,……算得老板娘娘,你们还钱还在我手里,再妥贴没有了。你们不信,问问店里学生意的阿金罢。’吴大少道:‘你既是老板娘娘,怎么说算得呢?内中未免……’那妇人面孔一红,两只媚眼,对吴大少一瞟,笑道:‘你位先生,盘问倒也会盘问的了。你相信付我,不相信等他回来,亲手交给他罢。’吴大少道:‘交给你本来一样的,只是为数大一点,况且我也是经手人,钱财他人的,不好不慎重,最好你教老板出来,我亲手还他,了清一篇帐目。’那妇人道:‘不瞒你说,老板夫妻俩相打,回乡去了,怕今年不见得再来,上海你总也找他不着。’吴大少噗哧一笑道:‘老板夫妻俩相打回去了,那末你到底不是老板娘娘啊。’那妇人自觉失言,羞红着脸,两只眼睛,又对吴大少一瞄道:‘老实告诉你,老板是我姐夫。’吴大少道:‘那末有些相像。只是阿姨管不得姐夫那篇帐,我想还是等你姐夫来再算罢,实在并不是不相信你。姐夫和阿姨,本来一家人,还你也不妨事。老实说,有折扣关系。’那妇人忙道:‘那末横竖好说的。老主顾,折扣随便你算算好了。’吴大少道:‘那却不可,算得大,我们太吃亏。算得小,扦到你肉里去了,好像又说不过去,你姐夫回来又要怪你,一方面再来和我们倒扳帐。不是更麻烦么。’那妇人听得这几句话,遍身筋骨,好像松了一松,两只眼睛,不住的钉在吴大少面上。吴大少这时,也笑嘻嘻的对着她道:‘你姐夫怕睡在上面。’那人慌忙招着一只手道:“我陪你上去瞧,有怎么没怎么?我们有钱进帐,岂肯骗你。老实说罢,姐夫年底钱财紧急些,一时配不来头寸,又没有移挪处,只好回去度过残冬,再出来料理,你们总算老主顾,我劝先生,行行好心,暗底下帮帮他的忙。他现在不论多少,得一钱是一钱,让他过了这个难关,明年总好想法子,报答你先生的恩,便是我做阿姨的,也来代替姐夫谢谢你先生。’吴大少听得这句话可笑可怜,只顾搭讪着道:‘你的话我也明白了,明人不细说。只是我平日和你姐夫很要好,见他场面上很阔绰,为何弄到这样子六脚无逃呢?’那妇人惨然道:‘一言难尽,怪来怪去,只怪他自己十分放荡。现在不容瞒你,他是个做手艺,使短枪的人,怎好轧了一群游闲浪荡的朋友,到堂子里胡调,天天吃花酒,夜夜打茶园,弄得把自己的东西吃尽当光,不要说起,还把主顾来做的衣服,一起送到长生库里,结果夫妇两人还打得个北斗归南,逃得个你东我西,你想还弄得好吗?’说着叹口气道:‘唉!他们俩现在逃的逃走的走了,丢我在这里,相帮王先生店里做一日吃一日,你想气苦不气苦。’说着滴下两点眼泪。吴大少心里老大不忍,又问她:‘王先生为甚么也弄得不知去向呢?”那妇人道:“他是跌法很大,一身债,只要一过大年三十夜,立刻便清,凭你年夜岁边,讨债的钉着他跑,他自会有极法子想,可是这个极法子,并不是还债,简实是赖债,他有时在马路上假意和人打架,捉到巡捕房里关一宵,明天放出来,已是恭喜发财,大年初一了,谁敢向他讨债。有时没钱开旅馆避债,假扮生病,替慈善机关里讨一张施症住院券,到病房里住下两三天,一过大年夜,顿时百病全除,生龙活虎,走回家来,你想他的本领这样大,我家姐夫,怎好轧他的淘。’吴大少道:‘那末现在姓王的,究竟到哪里去了呢?’妇人道:‘不在捕房里,总在医院里。’吴大少叹口气道:‘原来这样子一对大阔客。’说着,对我瞧了一眼道:‘阿金娘,也算你霉头触进。’那时妇人已瞧科到六七分,不是好兆,吴大少站起身来道:‘今天叨扰你的茶,并且耽搁你许多工夫,你们那笔款子,还是一定还他的,不过其中还有一点小交涉,明年再说罢。’三人走出纸扎店,那妇人露出十分失意的样子,两眼钉着我们,我们反觉得可怜他起来。跑回自己房间里,回想他从前说的话,句句有意思,可惜想不出他开的纸扎店……”
李大人等听得,大家拍手哗笑。亚白道:“上海花丛里,空心大少真多,只是总没有这样子空法的啊。那真出乎其类拔乎其萃。”老四道:“乌大少去年一节工夫,我们替他白做也不够,房间里人分担赔帐,一人担着好几十块钱哩。”亚白道:“那末祸根都在我身上起,今年只有我来补偿你们,过正月半,做一打花头。”空冀道:“那是不可少的了。”阿金娘笑道:“说说罢了,对不起你乌大少的,今天本不该讲客人的坏话,只是说说笑笑,你想他们一个开爿纸扎店,一个做做裁缝司务,这样大吹牛皮,海阔天空,还说送一辆汽车给我,送一辆包车给小阿囡,这样纸糊的东西,除非上西方用得着他。你们想,阿要触霉头。”老四道:“听他的话,句句有骨子,他简实暗暗里寻我们的开心。”
空冀道:“老四,你的心怕还给他们大开而特开哩,你暗底里大概总得着他几件纸衣服的。”老四对空冀瞅了一眼道:“连纸衣服也没见一件,那姓俞的裁缝司务,总算有良心,送了我两双拖鞋面。”说得李大人等全笑了。亚白道:“只把两双拖鞋面的代价嫖堂子,好算得闻所未闻。”李大人也道:“上海地方,简直无奇不有。只是他们一过新年,怎好出面呢?”阿金娘道:“只要面皮一老,我昨天晚上送小阿囡到医院里诊病,还见他在病床上跳上跳下很起劲,当下叫应他一声王大少,老四牵记你,你怎么来也不来?他听得,假装生病,钻到被窝里了。那时天色将明,我想年初一已到,况且他借着生病的题目,我总也开口弗出,只好把一口气咽下肚子去,现在想穿,不替他们再讨,他们大少爷转念头转到我们婊子身上来,总也弄不好,眼看他有好日子过没有。一个人靠良心吃饭,良心一坏,就到处没有饭吃。我们做生意,好在这项意外损失,也讲在其内的。不过数目大一些,大家赔出一笔钱,心疼一些。”空冀道:“姆妈的话不差,明中去了暗中来,现在李大人就是天意叫他来补偿你们的呀。”阿金娘笑得眼睛没了缝道:“倒不是啊,李大人真正是我们的救星。去年年底,没有李大人来照应,老早关门大吉。”空冀道:“那末你要想法子谢谢李大人哩。”
阿金娘道:“只有屁股里吃人参后补,让我自己铺好了房间,叫小阿囡来谢谢李大人。”空冀道:“你这一节定夺在什么地方?”阿金娘道:“大概在小花园,明天我拿片子给你,要你马大少帮帮忙。小阿囡我好作七分主张,包你们称心满意。”空冀道:“小阿囡很不差,这场酒,一定我来包办。”阿金娘道:“谢谢你,那真对不住马大少了。”说罢,搭讪着辞别众人,同老四一起走出房去。
亚白也作揖而别。这里李大人和空冀说说谈谈,已过十二点钟。李大人道:“今晚乐得畅快,昨夜眼也没合,我们早些睡罢。”空冀道:“是我回去睡了,明天来望你。”李大人道:“你住在这里,另开一间房间吧。”空冀道:“不好,两天没去回,今夜不能不去挂挂号。”李大人道:“那末不苦留你,你回去当心踏断耗子尾巴。”空冀一笑而去。这里李大人登床安睡。
一宿无话。次日醒来,已是十二点钟,等等空冀不来,独自吃罢一客西菜,走到洋台上望望,一辆红色汽车,早停在门口。当下走下楼来,吩咐西崽有客来,请房间内稍待,我出门一趟,片刻即返。西崽道:“理会得。”李大人坐汽车回平安公栈,料理一切公务。直到敲两句钟,回到一苹香。西崽道:“房间里有客。”李大人走进房间,见坐在沙发上的,正是奇侠楼老四。老四道:“李大人,你昨夜可是住到别处去的?”李大人道:“上海人地生疏,半夜三更,叫我住到哪里去?”老四道:“我不信,你一定有好去处,不见得肯安安逸逸一个人住在这里。”李大人不禁噗哧一笑道:“好去处便是你那里,你不留我去,我只好一个人缩在这里,冷落一宵,此刻还要寻我开心,岂有此理。”
说着,跌到沙发里,同老四腻着。老四叫道:“快点,我身上坐不起,你这样大的身坯,要压死我了,让我来坐你身上。”李大人站起身来,老四走到房门口,把门上一把司别灵锁的保险轻轻推上,慢慢走到李大人身边,摆一摆屁股,扭一扭腰肢,斜拴在李大人怀里。李大人道:“你说我身坯大,你也不见得小,坐在我怀里,我两只腿有数目,很担些斤两。”老四一双水汪汪的眼睛,对李大人一横道:“大人压得起吗?你们男人的一双腿,总比我们女人利害些。我们出名软脚黄牛,那真压不起的。你李大人不要紧。”说着把身子颠了两颠,李大人顿时一双腿里有些麻中带痒,伸手掇着老四的屁股道:“颠不得,颠不得,再颠颠我两条腿要变四条腿了。”老四道:“饭桶,这样没用。”李大人捋捋胡子道:“年老了,你别笑我。我年轻时,也战过潼关,杀过鞑子的,你莫小觑我。”老四伸手摸出一块妃色荷叶边的小帕子,替李大人揩揩胡子,一股甜香,直透李大人脑府。老四道:“你胡子上的油,不知谁嘴上去沾来的?”李大人道:“怕是你嘴上的。”老四道:“我嘴上只有胭脂,你要染点吗?我来把你一撮白花胡子染红了,等你做戏台上的红牙须去。”说着不问情由,替李大人染胡子。一回儿李大人道:“我两条腿里的力气,统并到第三条腿里去了,再熬不住,你饶饶我吧。”老四道:“也好,我就饶了你一回儿罢。”
且说马空冀在家里吃罢饭,马夫人硬要他叉小麻将,他慑于阃令,不得不从。骨牌哗喇一倒,早走过一位前楼嫂嫂,一位宁波姆妈来,扳庄坐下。宁波姆妈道:“犯关犯关,缺一只牌。”马夫人道:“缺只白皮,昨天给大囡丢到楼下去的,让我去找来。”前楼嫂嫂把已砌好的牌重复摸了几摸,忽地把双小脚一缩,对空冀瞅了一眼,空冀心里一慌,一粒骰子又落到地上,蹲身下去拾骰子,宁波姆妈对前楼嫂嫂面上相了一相道:“嫂嫂,你今天酒喝得太多了,叉麻将留心些,不要打差牌。”前楼嫂嫂站起身来,扭转屁股,走向楼梯边问道:“大囡娘,牌找到么?”马夫人走上楼梯来道:“找到了。”两人重复坐下。空冀骰子还没拾起,只管东寻西找,大家站起身来,拍拍衣服,杳无影踪。宁波姆妈道:“亚格乱经,真像叫化子吃炒三鲜,要样没样。”空冀道:“大家寻寻鞋子里有没有?”须臾前楼嫂嫂面孔一红,在一只绣花小脚鞋肚里,倒出一粒骰子来,倒在桌上。空冀喊道:“么!么!”前楼嫂嫂又对他暗暗瞅了一眼,空冀道:“叉几圈?怎样大小?”马夫人道:“叉两圈,一千摧。”前楼嫂嫂道:“五百摧罢。”空冀道:“大一些就一千摧。”宁波姆妈道:“一千摧我钱不够,让我去拿块钱来。”马夫人道:“我也要去兑一块钱。”两人又站起来。前楼嫂嫂伸手在贴肉粉红小马甲里摸钱,对面空冀闭着一只眼睛,向嫂嫂马甲里,打了一会千里镜。嫂嫂对他翻翻白眼,空冀笑嘻嘻,又把一粒骰子塞进鼻子管里。马夫人走来,空冀来不及挖出,一笑打个喷涕,一粒骰子喷到桌上,拌在一管鼻涕里,像奶油鸽蛋汤一般。空冀忙把一张粗纸,揩干骰子,掷点起庄。一会儿,没有甚么大输赢。空冀心里记挂着一苹香李大人,不知昨晚老四,重复来陪他没有?老四入手之后,我便好办移交,结清总帐。正想时,摸进一张四索,用不着他,打出去道:“老四!”马夫人和前楼嫂嫂,不约而同,对他笑笑。空冀自觉失言,抄过一圈,又摸一张西风,用不着他,只留着不打,拣张六索打出道:“第六!”对家前楼嫂嫂不声不响,摊出牌来,一副清索子三番。
马夫人把空冀的牌,推出一瞧,急得蹬足道:“你怎样叉法的?好好听张嵌五索的牌,见两西风弗打,偏打一张六索,七弄八弄,弄个弗听张,并且铳对家一副大牌,你心在肝上吗?嘴里老四、老六的。”空冀哑口无言。宁波姆妈道:“我给你们死蟹夹煞人。”马夫人推开牌来,给宁波姆妈瞧道:“你看我那副牌,白皮克,中风克,单吊一只西风,他西风来,你一样要输干。”这时前楼嫂嫂算算和数道:“二百四十和。”马夫人道:“不要算得我已干了。”宁波姆妈也道:“干了干了,空冀解去一千二百文,只胜四个铜板。”对前楼嫂嫂道:“我不干,尚有一滴滴一米米一眼眼一屑屑。”马夫人道:“你六神放点身上罢。”
空冀道:“我只要有一个铜板,便不怕他。”当下又叉过两副,马夫人和宁波姆妈各和一副。空冀瞧瞧手表,已过三点钟,发急起来,放出一些小手段,砌牌时,留心一下,顿时白板暗扛,发财克子,和出一副三百和限子大牌。瞧瞧前楼嫂嫂面前,只胜一千三四百文。空冀逢庄,又连一副大双番,就此如数合讫。前楼嫂嫂得而复失,心中十分懊恼。空冀急急忙忙,要想逃出脂粉阵。谁想又给前楼嫂嫂看出破绽,和马夫人低低说了几句话。马夫人又下一条阃令,着他伴同游逛新世界。空冀急得搔首挖耳,只因阃令严于军令,不敢不遵。当下空冀夫妻儿子三人,又加前楼嫂嫂,一起雇车直到泥城桥畔,售券走进里面,人头挤挤,轧得插足不下。空冀引着三人,在群芳会唱场坐下一坐,又恐碰见熟人,引到屋顶上坐下,泡一壶茶,呷了一口,站起身来,望望跑马厅野景。
这当儿,忽有人拍拍空冀的肩膀道:“老兄,老四等你好久了,你怎么一苹香来也不来,独自在这里游逛?”空冀听得,忙对座上瞧瞧,见夫人正仰着头,听得明白,心中老大吃惊,连忙赔笑道:“我刚才同内子到此,正想来候候你,巧极巧极,你们茶泡在哪里?”那人指指对面,空冀一望,老四坐着,对自己微笑,不禁又是一惊。那人道:“你原来陪嫂夫人在这儿,那末不便惊扰你,停会你来吧。”说着走过对面去。老四道:“李大人,你眼睛没带来吗?你瞧桌子上两副冷面孔哩,铁青着活像七月半的鬼王菩萨,阿要气数。”李大人偷眼望了望道:“老四,我们换块地方好吗?”老四道:“怕他们甚么!我偏不走,偏要做做他们的眼中钉。”李大人笑了笑道:“今天也算巧极,老马给内务部这样子监督着,真没趣极了。”老四道:“我们只管喝我们的茶,别去理会他。”正说着,一阵粉香,走过两位娉娉婷婷的美人,长裙委地,珠钻耀目。
李大人打量打量问老四道:“这两位大概是大家闺媛。”老四道:“说不定三点水。”李大人道:“什么叫做三点水?”老四道:“淌白就是下等妓女。”李大人道:“哦淌白有这样漂亮,你瞧跟在他们后面的美少年,倒也不少。”老四道:“这叫拆白党钉梢,算最最讨人厌的了。”李大人道:“这样如蝇逐臭,如蚁附膻,的确很讨厌。”老四想了想,格格格笑个不休。李大人道:“你痴了么?有甚么好笑?”老四道:“我想起去年一桩笑话。”李大人道:“笑话不妨讲我听听。”老四呷了一口茶。笑道:“去年八月里,大千世界新开,我从小南门吃喜酒回来,同一个小姊妹叫老三,老三一个小女,三人进去白相。那时已是晚上十点多钟,我们泡一壶茶,在屋顶上亭子里坐下。谁知来了一个拆白党。一张刮骨脸擦了一脸子雪花膏,衣服好像在花露水里浸过的,头发梳得滴滑,反负着手,先在亭子边转了一转,好像拔拔苗头。我们知道他不怀好意,他见我们穿了裙子,插了花朵,一时吃弗准甚么路道,还道是人家姨太太,所以很有长性的只管守着。我们瞧也不去瞧他一眼,谁知一会儿茶房来说,茶钱已有人会过,我们不觉一怔,问他谁会的,他道:一位少年。我道:你去还给他,我们不认识他,谁要他会钞。那茶房去后不多时,来回覆我们道:那人会了便走,现在已不知去向。我道:那么你留着还他。这里该给你两毛钱,你拿去。茶房接下,眉开眼笑。我们携手走下屋顶,进影戏场看影戏。谁知眼睛一霎,老三的小女二囡手里,捏一包可可糖,问她哪里来的,她指指背后坐的一人。我和老三回头一望,便是先前那人,堆着笑脸,露出一种说不出的神气。那时我夺下糖来还他,他又走开去了。老三笑道:我们只管吃,瞧他用什么法子来,我自有手段对付。一会儿他又来了,伸手送上两支前门牌香烟,一匣洋火。老三老实不客气,划根洋火吸烟,正吸上两口,茶又来了,接着茶叶蛋,五香豆,黄连头,一色一色的送过来,老三只管拣配胃口的乱吃,我当时羞着一声不响。等到电影做完,我们跑出影戏院,那人像同来的一般,小心引导着,问老三道:你们回公馆吗?辰光还早,还好逛逛,不久要放焰火了,看了焰火去正好哩。老三也不回答他,他只管一叠连声的胡缠。我们在场子里兜了两个圈子,他跟在后面,跟了两个圈子,当下我低低对老三道:老三,你引鬼容易退鬼难,有手段好放出来了。老三道:你别担心,这算得甚么一会事,那时走到跑冰场畔。坐下藤椅子里。那人老实不客气,一齐坐下,挽挽二囡的手道:小宝宝,你爸爸一淘来的吗?二囡摇摇头。他胆大起来。又问道:小宝宝我买你吃的糖甜吗?你再要吃吗?二囡点点头。那人道我买了糖你吃,你也该替姆妈讨块糖我吃吃,你姆妈有糖在那里,你讨给我吃了,我再去买给你。二囡只四岁,哪里懂得什么,向娘讨糖,娘哪里有甚么糖,二囡只管哭着吵着,老三逼不过,扭扭屁股伸手不知在甚么地方,摸出一粒雪白的糖来,大小像樟脑丸一样,二囡见了,抢去给那钉梢人。那人拈在手中,笑嘻嘻的走来道:这粒糖可是你叫二囡给我吃的么?老三点点头,那人又道:这粒甚么糖啊?老三道:薄荷糖。那人不等说完,早已送进嘴里,一阵咭咭刮刮乱嚼,嚼细了,辨辨味儿,觉得很辣,吐了出来,笑嘻嘻道:我上你当,这粒一定是樟脑丸。老三这时再忍不住,拉了二囡一同走出游场,雇两辆黄包车回去。那人一道送到我们门口,老三谢他一声对不住,明朝会,他无可如何。那晚我宿在老三家里,不敢回去。你想钉梢的,讨厌不讨厌。”李大人道:“你们有东西吃,有人相送,也不见得讨厌。只是那粒樟脑丸究竟从甚么地方来的?有这样凑巧,刚刚身边带此一粒。”老四笑着说不出口,低低道:“这是妇人常用的白带球呀,你道真的樟脑丸。”李大人道:“白带球妇人们吃的呢擦的?”老四道:“塞的。”李大人道:“塞在甚么地方?”老四羞着对李大人瞅了一眼道:“笨坯,你怎么一点不懂的,我不告诉你了。”这时马空冀走过来,坐在李大人一傍。李大人道:“老马,我要出一个行,问问你,上海有一种白带球,怎样用法的?”空冀道:“这件东西是塞的吧。”李大人道:“塞在哪里?”空冀道:“塞在哪里,要问塞的人去了。”李大人笑了一阵,忙呷口茶,漱漱嘴,摇头道:“老四,亏你那位小姊妹带一件随身法宝,把钉梢的收拾到这田地。我听得心出来,非去呷杯白兰地不行。”空冀道:“甚么一回事?”李大人道:“停会讲你听吧,你老夫人还在吗?我们俩先行,你快去安顿好了老夫人就来,我们等着你吃夜饭。”空冀道:“理会得。”
李大人当同老四走下屋顶,回一苹香。西崽道:有一位清和坊的老七,来望过李大人。吩咐李大人来了,叫我打电话给她,她立刻就来。李大人道好,你叫她来。老四偷偷地对西崽扮了个鬼脸。西崽点点头煞煞眼,把扇房门随手乒的一声带上。李大人道:“老四,你讲的那个白带球,害得我乌痧涨气,你替我叫西崽斟一杯白兰地来。”老四道:“真的恶心吗?你自己截树问根,我本来不讲你听。”说着按一按铃,西崽走来,吩咐他一声。须臾,送上一杯白兰地。李大人喝下半杯,睡在沙发内养一会神。老四趁闲去了个浴,天已黑了。空冀走进房间,一望两人大家软洋洋地躺在沙发内,桌子上剩半杯白兰地,心里明白。李大人道:“老马,你此刻可是内务部特许了来的么?”空冀道:“还是溜出来的。要得着内务部特许的护照,那是千难万难。”李大人道:“老哥,你这样子惧内成癖,闺房之中,笑话一定不少,老夫可得闻乎?”空冀道:“闺房笑,不足为外人道。便是尽情宣布,也不过抄着古人的老文章。”老四插嘴道:“马大少,你和夫人相打相骂过吗?空冀道:“我们夫妻反目,并不相打相骂,只是各不开口,两头分睡。”老四道:“每次反目,总隔几天再要好。”空冀道:“三天四天,没有一定。”老四道:“要好时,谁先开口搭讪着?”
空冀道:“那末当然我先开口。”老四道:“你把开口时的神气闲话,说给我听听,怎样的””空冀道:“那也没有一定,随机应变。譬如你此刻刚过浴,坐在沙发内,我走到你面前,问你一声浴得脱力吗?你不响时,我去找你的袜子来,蹲下身子替你着袜。你不要我着时,我一定要替你着。这时你摈不住,总要开口了。你一开口,我就坐到你怀里来,那时候就不用说,心心相印了。”老四听得,粉腮上一红。空冀又道:“假使自己觉得怕难为情时,最好先喝半杯白兰地壮壮胆,等到睡在床上,暗里交谈。”老四对桌子上半杯白兰地,望了望,面上又是一红。空冀接着道:“一睡到床上,钻进被窝里,统是我的世界了,要惹她开口时,随时随地有法可想。好在她这时候,也在专等我惹她,我不开口惹她,她也叫没法想,不好先开口来叫我去惹她。……”
李大人发问道:“这两句话,可是你老夫人,要好时亲口对你说的吗?……”空冀道:“随便怎样要好,她总不肯告诉你,只要瞧她的神气,便猜得到她心里。”老四道:“闲话少说。睡到床上,究竟怎样开口呢?”空冀道:“譬如我和你两头睡着,你一双脚,总要伸到我那一头来的,那时就在一双脚上,发生问题出来。我一觉醒来,摸摸你的脚,问道:这双脚是谁的呀?其实何须问得,床上除自己一双脚以外,当然只有你的脚,这就叫开场白,同没有说一样。那时候你一定把双脚一缩,我趁势道:你快快把你自己的脚,缩回到你自己枕子上去,否则我要把我自己的脚,缩回我自己枕子上来了。那时你细味我这两句话,一定要吃吃好笑。我只要你不反对,老实不客气,立刻把自己一双脚,缩回过来,搁到自己一个枕子上来,这时候说不定还把别的东西,搁到你身上来,谅你也非但不反对,一定很欢迎咧。”老四听得,站起身来,把空冀大腿上敲了两下。空冀道:“我譬给你听呀,不是真的同你睡在一起。倘真的这样,你的脾气又是各别,比众不同。”老四道:“我的脾气怎样比众不同,你倒说说看。”空冀道:“我不过略知一二,详细还是要问李大人。”李大人捋捋胡子道老夫髦已,连一二也不知,莫说八九。”空冀道:“不用客气。你说到老夫髦已,我只好说孺子焉知,和你扯一个直。”老四道:“你们又要拿出书毒头样子来了。”李大人道:“别多谈吧,辰光不早,吩咐西崽送三客西菜来。”老四忙按一按铃,西崽走来,吩咐一声,须臾一色一色送来。空冀道:“李大人喝什么酒?”李大人道:“我方才有半杯白兰地喝剩,就是他吧。”西崽把半杯酒送到李大人面前,空冀喊西崽开一瓶汽水,把一小杯白兰地。李大人道:“我也开一瓶汽水来。”老四忽对李大人飞一眼,李大人就不敢喝汽水。空冀何等乖觉,心里明白,当问李大人道:“刚才你为甚么喝起半杯白兰地来?”
老四插嘴道:“你别瞎疑心,李大人因为有些恶心才喝的。”空冀又问:“为甚么恶心?”老四瞧瞧李大人,不敢说。李大人正在吃一客奶油鸽蛋汤,想起刚才白带球,便吃不下去。空冀未知底细,还道他们支支吾吾,越加疑心,便倒一杯汽水,故意给李大人喝。李大人道:“刚才有些肚子痛,汽水不敢喝。”空冀冷笑一声道:“我早知你肚子痛过了,那末明日吃你们喜酒罢。”李大人面上一红,老四道:“不要瞎三话四。”空冀道:“要我不说,除非喝一杯汽水。”老四道:“我代喝吧。”空冀道:“这不好代的。”李大人究竟心直口快,北方人本色,当下慨然道:“老马,你也明人不必细表,明天当然请你吃喜酒,你也不用发急。”空冀道:“理会得那末不敢再强,请珍重贵体,我们换过白兰地来,敬二位各人三杯。”老四这时低垂粉颈,一言不发。李大人道:“白兰地喝不下三杯,换葡萄汁罢。”空冀叫西崽开一瓶葡萄汁来,各斟三杯。老四不肯喝,李大人道:“你不喝,我代你喝。”老四为的体恤李大人起见,便连喝下三杯。
李大人也一饮而尽。空冀叫声爽快,自己陪着三杯。这时房间里走进两位娉娉婷婷的美人来,拍拍李大人的肩膀道:“你好。”正是:
人逢知己情能洽,酒落欢肠量自宽。
不知走进房来的两位美人是谁?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三回 痴郎规妓语重心长孝子出妻词严义正
说话李大人等正在房间内畅饮葡萄汁,忽地走进两位娉娉婷婷的美人来,拍拍李大人肩膀道:“你好,电话也弗打给我们,我们刚才来过,西崽说出去了,我还知照西崽,等李大人回来,打个电话给我,我马上就来,谁知等到这时候,也没有电话,我还道你们没有回来哩。”李大人发急道:“咦!甚么话,我一到这里,就叫西崽打电话给你的,你怎说没有电话?”文娣老七道:“哦!那一定是西崽拆的烂污,我们当真没有接着电话。”正说着,西崽走来,李大人道:“即刻老七那里,你电话打过吗?”西崽道:“对不住忘记了。”李大人道:“浑帐!”西崽对老四瞧了一眼,老四插嘴道:“他们事情忙,一个人不是专管我们一个房间,作兴忘记的。”老七、老六也就不响了,坐下一傍。李大人道:“老七吃夜饭罢。”老七道:“我们吃不下哩,点心刚巧吃。李大人你别客气。”空冀道:“他们生意上那一顿夜饭,出名叫更饭,起码到十二点钟吃,你此刻叫他吃,他自吃不下。”李大人道:“那末不客气。”老六胖胖一张贼忒嘻嘻的脸,还带着几分羞涩。空冀拉她到怀里,问她出身在什么地方?老六道:“乡下荡口。”又问她做过几节?老六道:“第一节做。”空冀道:“哦,第一节出马,便一点没有土气息,倒不容易,我有些不相信。”老七插嘴道:“的确第一节。我们铺房间挨姨的亲生媛,去年死了爷,挨姨带上来,叫她跟跟堂唱。”李大人接嘴道:“原来如此,那倒还是清水货,原封没有动哩。”空冀道:“清水货好说,原封没动,我未敢信。”李大人道:“你不信,无妨一试。”空冀道:“这只白汁蹄子还是孝敬你老人家。”李大人道:“不敢当,我畏此厚味,怕伤薄胃。”空冀道:“譬如吃膏滋药。”李大人摇头道:“老夫早已虚不受补。”
老七插嘴道:“你们讲些什么客气得很?”空冀道:“我们在那里商量,吃老六一只蹄子。”老七道:“喔,那也不用商量得,要吃便吃,只怕你们不要她。”
李大人道:“马大少有此胃口。”老七道:“李大人,你也不用客气。你一客气,他便要福气了。”空冀道:“可是这项生意经,非你李大人做不成。”李大人一笑道:“那么要问老六自己情愿不情愿?”老六低垂粉颈,手里只管把一只热水袋,掂来倒去的弄。李大人道:“我有胃口了,她没意思,也是白文。究竟老头子不及小白脸。马大少要她,她就肯哩。”老七道:“李大人,你怎知她不肯,她肯在心里呀。老头子有良心,小白脸一些没意思。”老六那时抬起头来,微微对李大人一笑。空冀忙着:“李大人你瞧见吗?老六苗头来了。这一笑,打从丹田里发出来的,非你老人家当不起她。像我们年轻的,就要魂销魄荡。”李大人对着老六点点头道:“娟娟地豸,天真未泯。”那时西崽送上咖啡水果,三人吃了一些,吩咐撤去席面。老七道:“李大人,对不住,十九号里有个堂唱,让我们去坐一坐就来。”李大人点点头,老七扶着老六走出房间。这里老四一声不响了多时,见老六老七走开去,冷冷地埋怨空冀道:“你那个张嘉祥手段真好。”空冀道:“你说什么?”老四道:“马甲没有袖口,闲话没有饶头,你没听清就是了。”李大人听得明白,对空冀道:“她叫你张嘉祥,什么意思啊?”空冀道:“我也不懂。”李大人逼着老四说,老四道:“你瞧过铁公鸡一出戏吗?戏里的张嘉祥,不是专替向大人拉马的吗?”李大人道:“哦!”空冀道:“老四,你三杯葡萄汁一下肚,怎么酸味立刻发酵?请问你自己那条缰,是谁拉的啊?”老四羞着道:“我自己身上没有缰,只有你一匹马!”马空冀给她说得面上讪讪的无话可答。这时西崽正送进一张请客票来,李大人一瞧,是乌亚白在新益公司游艺场请客。李大人吩咐西崽道:“你说已吃过,谢谢罢。”西崽衔命而去。空冀道:“亚白请客,为何这样晏?”李大人道:“便是早,我见生客也怕,不高兴去。”空冀道:“那么明天你当真请客吗?”李大人道:“请是想请吃花酒,还在新年,朋友太少,杂凑拢来,未免要闹出笑话,反为不美。我想明天便在这里请一席中菜,托你邀三四位客人,话得投机的,大家叙叙。”
空冀道:“这样很好,一辈子胡调朋友,你也觉得厌烦吗?”李大人道:“倒不是啊,去年半个月里,花天酒地,我的头脑子也扰昏了。”
正说时,文娣老七、老六,从十九号转过来,走进房间坐下空冀一旁。空冀道:“那边房间里,谁叫你的堂唱?”老七道:“说起那人,你也认得,便是住在火车站的王大少。”空冀道:“可是矮短短的王子明么?”老七道:“长子。”
空冀道:“长子姓王的,我朋友中多得很,也记不清楚。”老七道:“去年不是有一回,他在我们房间里请客,你也到的吗?席上有小丁、小张一户客人。”
空冀想了想道:“哦,王散客,我道是谁?房间他开的吗?”老七道:“牌子上写的公记,大约公司房间。”空冀道:“他此刻在房间里吗?”我正有些事要找他,让我去会他一会。”说着,走出十号,踱进十九号去。只见三男两女,围着一张桌子,正在打小扑克。散客见空冀招呼着,空冀坐下一傍观看,一会子扑克打完,散客问空冀道:“你哪知我在这里?”空冀道:“文娣来说起,你开的十九号。”散客道:“原来老七来报告的,你在清和坊来吗?”空冀道:“我陪一位朋友,开的这里十号,即刻叫她堂唱,她从你这里转过来,说起你在十九号,我特来望望你。”散客道:“老七你也叫她的吗?”空冀道:“我介绍给一位北京客人叫的。”散客笑道:“你将来好开一爿妓女介绍所了。”空冀道:“北京客人,初到上海,人地生疏,喜欢逛逛,那末我尽招待员责任,介绍叫叫堂差,义不容辞。”散客道:“别人都好介绍,为甚么介绍文娣老七。提起那人,我恨不得生啖她的肉。”空冀骇然道:“你为甚么这样愤恨呢?”散客道:“那人太没良心了。”空冀笑道:“你要在堂子里寻婊子的良心,那么自己走错了路迳。他们本来朝秦暮楚,送旧迎新的。你说她没良心,不知怎样一回事?”散客道:“你有所不知。当初我认识她时,见她天真烂漫,不像火坑里人,所以我素来不入平康的,为了她,牺牲我一双清华高贵的脚,踏进堂子去。老实说,我的初衷,不是去嫖她,要想随时随地,劝化劝化她。我对她说:你的面貌,你的品性,完全不像吃堂子饭的,纯粹一个好小囡,你的到堂子里来,大概也是劫数难逃,将来劫满,便好脱离火坑。现在既是落劫到此,第一要拿定心,别胡调,保守好你自己的一片天真。外界一切虚荣,你只当云烟过眼,切莫留恋。你当知一失足,便堕泥犁,永无超生之日。你总要想到堂子里来,不是享福,是受罪,心里常存苦境。爷娘养我好好一个清白身体,小时候珍怜玉惜,现在到了这地步,差不多一件公共玩物,受众人的糟蹋,挨众人的笑骂,悲苦不悲苦。这一番话当她天真未泯时,她对我洒了好几次眼泪。后来渐渐听惯了,只当耳边风。我暗下留心她的举动,竟使我一番苦心孤诣,全功尽弃。……”
空冀道:“老哥,像你这样子嫖法,也算得别具苦心。你这一番话,简实是对牛弹琴。你去教妓女守贞,和教强盗行善一样,你自己发呆。”散客道:“那么她先前怎样对我哭呢?”空冀道:“她对你哭,便是手段,迎合你一番怜香惜玉的意旨。可笑你轻轻被她瞒过,只是你后来怎样看穿她不可为训的呢?”
散客道:“说来可笑。我见她对我眼泪汪汪,要我请客,我便尽力报效她,替她请了好几次客。谁知害了她,差不多由我双手,送她到十八层地狱里去。”
空冀道:“怎样你替她请客,翻害了她呢?”散客摇头叹息道:“不可说。我虽不杀伯仁,伯仁由我而死。”空冀又道:“怎样呢?”散客道:“她本来抵当自己积几个钱赎身归正,跳出火坑,谁知我请客请了一位银行界中著名的小丁,小丁有潘邓两项资格,当时席上便两下里眉来眼去,竟不把我主人放在眼里。亏得我胸无目的,放任他们去鬼混。后来他们越弄越不像样了,竟当着我面,打情骂俏。一天真岂有此理,想想要痛哭流涕的,你道我当了内人一副金镯,去请客,替她绷场面。我还怕她不知我一番苦衷,私下给一张一百二十元的当票她看。谁知她只是冷冷的对我,我这一气已是气得如丧考妣。后来席上替她要块帕子揩揩鼻涕,她叫娘姨去拿块手巾给我。停会小丁喝醉了酒,呕吐狼籍,她便把自己一块粉红丝巾,亲手替他揩拭。你想这一气,真要气得我泣血稽颡了。还不算数,那一天她要到共舞台,瞧梅兰芳的戏。我这时又逢经济竭蹶,好容易替亲戚借了十块钱,请她看戏,预定两个位置,谁知到那时候,我家老夫人也在座,我又不好陪她,那末牺牲一张券,未免可惜,特地赶到她生意上,吩咐她跟局的老六陪她去。老六初入平康,天真比她当然纯厚一些。我暗暗叮嘱老六监视老七的举动,不要在戏院子里碰见甚么熟客烂胡调。老六答应着。我又对老七订下一个密约,叫她看戏回来,到孟云旅馆谈谈,我已开好十七号房间。承她一口答应诺诺而去。你知我的本意,决不是开了房间,转她念头,蓄心要她走到正轨上去,预备和她作长夜谈,数说她一番,熄熄她的邪念,抵当说得她翻然改悔,凄然泪堕,不枉费我一番生公说法的苦心。谁知变出非常,使人万万逆料不到。”空冀这时一惊,笑道:“怕老七不来孟云旅馆吧。”散客叹口气道:“唉,不来倒也罢了,她偏偏又来,偏偏和我作对,同小丁两人,住在我隔壁房间十八号里,听他们俩一递一答讲梅兰芳唱的戏,讲得起劲,索性学着唱,唱了一阵,索性大做特做起来。你想她在我隔壁,笑啼并作,简实做给我看,像小囡吃东西一般,戏牙戏牙我。试问当其境者,心里存何感想,还是哭呢?还是笑?你想我这一夜十个钟头里挨到天亮,真是险些儿气得一瞑不视。”空冀听得,不禁荡气回肠,摇头叹息道:“妓院本来寻快乐的地方,妓女本来给人寻快乐的一件东西。现在照你说来,妓女真变了一个气块。你老哥到堂子里去嫖,简实不是去寻快乐,仿佛像奔丧回籍的孝子,钻到孝帏里去,抚棺大恸一样。不但你自己椎心泣血,便是连吊客也要替你挥一掬伤心之泪。唉,老哥啊,我瞧你身体搭浆,看穿些,节节哀罢。”散客听得,毫不在意,旁人一齐拊掌大笑。笑了一阵。座上有一位小大块头,留一撮小胡子的那人道:“我们也算得苦劝他了,他只是迷着本性,像怡红公子失掉通灵宝玉一般。”散客道:“我一些也不迷,所恨那水性杨花的老七,不能受领我一番金玉良箴,她竟愿甘受人蹂躏,愿甘受人侮辱,那真无法可施。”空冀道:“我要问你,你既和文娣老七这样恨如切齿,那么你此刻还要叫她堂唱作甚?”
散客道:“老七不纳善言,我已当他死掉一样。今儿我在试验她跟局阿姐老六的天真,只恨老六是叶非花,不能单独叫她。我见老七同来,心里恨她,实际上又没法挡驾。只有堂唱来时,不理老七,专和老六亲热。老六资格尚浅,你瞧她一无妓女习气,脸上和蔼可亲。说起话来,也很诚恳。那人比老七天渊之别,我想此人大可造就。去年我叫了她好几次,每次和她开诚谈判,说得她佩服我到极点。她现在不当我嫖客,叫我老夫子。我也不当她婊子,当她女弟子。她买了几本女孝经烈女传,要我教她,我答应她,过正月半,上午抽一个钟头,登门教诲。她感激到我万分,此人我一定可以说,包可造就,的确是个出类拔萃的女子。”空冀笑道:“那要瞧你杏坛训迪功夫了。”众人听得,又哗笑一阵。那时座上一位小大块头,领着两位女子,告辞而去。房间里只有散客、空冀和另外一位三十多岁,黑苍苍面孔的人。散客引见道:“这位便是汪寒波先生,也是小说家。刚才去的那人,便是亚洲中学校长,楼东杰先生,教育家兼法学家。两位女子,他校里的教员。”空冀道:“那位楼东杰先生,名字好像很熟。”散客道:“他本来很有名望,虽没律师文凭,律师牌子,可是报章上常常有人登他法律顾问的广告。”空冀道:“这未免笑话吧。他没有文凭没有牌子,怎好称做大律师呢?”散客道:“上海地方,马马虎虎,有谁去搜他脚底。他只要当一个门角落里军师,替人家设计划策,做做状子,办办交涉,生意就有得忙了,何必一定要站到公堂上审判厅去呢!”空冀道:“原来如此,仿佛前清的讼师一样。”散客道:“讼师蒙了律师面具,也是一位新旧调和派的人才,现代不可多得。”
正说着,西崽来喊空冀道:“十号李大人请你去。”空冀道:“立刻便来。”
西崽自去回覆。空冀问散客道:“我特来问你,沈衣云你见过吗?”散客道:“好久没见。去年十一月里,常见他坐着汽车,同一位四五十岁的梢长大汉,另有一位敷粉何郎似的少年,不知是他什么亲戚朋友,总在一块儿逛着。十二月里,便少见他面。”空冀道:“他本来在闸北东方公学教书,我去访他,校中说已辞去职务,不知去向。我想托他做些笔墨,总找不到他。有一会在大舞台见他在包厢里,和一男一女,那男的年事已长,女的雍容华贵,确像大家闺秀,不知和他有甚么关系?我也不便招呼他。这天一面以后,从未见过。”散客道:“大概不在上海,我碰见他时,当代你招呼。”空冀道:“对不住。”说着作揖走出房去。这里汪寒波问散客道:“那人高谈阔论,究竟是谁?你介绍,只说一面,未免不到家。”散客道:“那人便叫马空冀,环球书局编辑员,兼交际员,手面很阔,人头也很熟。便是花丛中,也算得先进。去年他引导我遍游肉林,甚么南京老太,白大块头,一家家登门拜访,倒也很有味儿。”寒波道:“肉味本来很佳,可怜我已三月不知了。”散客道:“现在你要尝尝吗?”寒波道:“此刻只剩你我两人,起不起劲。东杰在这里,就有精神。他一张悬河之口,不输刚才那位马老夫子。肉来了,会得对付。”散客道:“此刻不到一点钟,东杰哪里会得回去。”寒波道:“他不回去,躲在哪里?”散客道:“远在天边,近在眼前。我猜他,决不会跑出一苹香门口。”寒波骇诧道:“那末两位女士呢?”散客道:“当然在一块儿。”寒波道:“你哪里知得?”散客道:“我能未卜先知,你瞧桌子上一副眼镜,不是他的吗!一双白手套,不是徐女士的吗!他们回去,决不肯遗忘在这里,一定不知在哪间房里,研究人生问题。寒波你去做福尔摩斯,侦探他的秘密。”寒波走出房间,四下巡视一周。又问问西崽,方才那小大块头,同两位女子,可曾开那号房间。西崽摇摇头。寒波回进房来道:“只在此山中,云深不知处。”散客道:“那么让他写意吧。”寒波道:“东杰身为校长,带领女教员,公然开房间,未免说不过去么。”散客道:“你真太迂了。上海地方办教育事业,谁不是纸糊老虎。他和教员开房间,正是他的热心教育。”寒波道:“你这句话,怎样说法的呢?”散客道:“你有所不知,他那所亚洲中学,又没公家资助,全靠学生学费,能有几多,化十块八块钱一月,聘几位男教员,往往因欠薪辞职,他末着棋子,到交际场中去勾搭上几位女士,聘为教员,日间教,晚上育,互相出力。教员和校长一亲善,当然不但薪水不生问题,便是教授方面,也非常认真,这就是他热心教育的善策。”寒波道:“原来如此。他聘教员不出钱的。”散客道:“当然不化分文,晚上睡在一个被窝里,便算校长发薪水。”
寒波叹息道:“好险啊!”散客道:“什么险呢?”寒波道:“舍妹同内人,蓄意要到上海来,投身教育界,我几次三番劝阻不住,不得已和东杰说了,承东杰一口允承,聘他们担任夜校教员,现在听你一说,如此腐败,还当了得。”
散客道:“既然这样,你尊夫人当然不便,令妹不妨让她试试,你和东杰攀攀亲眷,倒也使得。”寒波道:“笑话笑话,别去谈他吧。只是他现在两位女教员,究竟什么路道?”散客道:“一位年长的,和你同姓,她是校中庶务孙先生准爱夫,有一个栗子顶一个壳,完全尽义务的。”寒波道:“不对。你说她完全尽义务,她今晚怎么也跟来领薪水呢?”散客笑道:“这是难得的机会,不当薪水,简实一些不算数的车马费。新年新岁,也好说校长先生孝敬教员一些节敬,和小儿押岁钱一样。”寒波笑着道:“那末一位年轻的徐女士呢?”散客道:“讲起此人,历史很长。东杰物色到手,费掉九牛二虎之力。那人原籍昆山,在上海黄浦女学读了四五年书,东杰认识她,她手里很有几个钱。你瞧现在亚洲中学,教室里几十张学生桌椅,两块大黑板,一只讲台,当时便把徐女士手指上灿亮一只金刚钻戒子去换来的。后来徐女士担任亚洲中学教务主任,本来很美满的事,谁想变起家庭,徐女士爷娘不答应,只索作罢。徐女士这时给爷娘拘到家里,严加管束,翻变得身不自由。东杰怎肯心死,另走门路,托一位朋友授意徐宅,谋置金屋。徐女士的爷,哪里肯把女儿许人作妾,当然拒绝。东杰急得无路可走,这当儿刚巧有个好机会。”散客说到这里,划一根磷寸,吸一支香烟,慢吞吞的讲道:“我今且讲苏州城里有一家破落乡绅,姓瞿,主人号艮山,手里尚有五六万家业,花甲开外,没有儿子。近房远房,大家伸长了脖子觊觎着。无如艮山年纪虽老,精神尚佳,老兴勃发起来,在上海堂子里纳一位爱宠。纳妾以后,正室下世,一切财权,统由爱妾杨氏经理。又过两三年不育,艮山也觉疲于奔命,渐露立嗣承继之意。这好消息一出,一大群侄少爷如蝇逐臭而至,早晚定省,趋承色笑,艮山一时难别贤愚。其中有一位聪明达理的名叫小山,抄由捷径,每天和杨氏周旋。杨氏芳龄比小山侄少爷差长一岁,两下竟不顾名分,打得火热。从此以后,那位小山侄少爷,当然及格,承继为嗣。艮山又过半年,寿终正寝。当易箦时,还办妥两件善后问题。第一件把爱妾杨氏扶正。第二件立一张遗嘱,一切财产,统给杨氏夫人,由杨氏将来传给嗣子小山。小山传给所后,不论远近各房,不能争执。这两个问题办妥后,小山对于艮山家产,如铁铸一般,安坐而享。场面上叫声嗣母大人,暗底下心肝我爱,这种情形,瞧在远近亲族眼里,大家吐吐舌子,说声艮山家变,无法可施。不料艮山耕了三四年,不出毛不草的一块瘠地,经他嗣子小山灌溉半载,奇花立吐,爱果顿生。杨氏红潮两月不至,心中不由着急,又闻一般落选的侄少爷,汹汹其势,将要告官问罪,杨氏急上加急。当下遣小山黑夜向楼东杰先生求计。……”
寒波发问道:“杨氏怎认得东杰?”散客道:“杨氏本妓女出身,东杰还是她的大蜡烛客人,从小知道他腹有妙计,当时急难临头,便在肚肠角落里想到他,要他划策援助。”寒波道:“那末东杰有法可想吗?”散客道:“东杰诡计多端,莫说区区小事,便再大一些,也能一手掩尽天下目。当下小山特地到上海,在他事务所里掩户密谈。东杰听毕,只静默了五分钟,脑子里便想出一条连环妙计来。”散客说到这里,弹弹香烟灰,狂吸了几口,接续讲下道:“东杰按着层次,把一条妙计,只说半条给小山听。小山喜得眉开眼笑。东杰道:只是我计虽妙,尚有后文,非你嗣母来,说你嗣母听不成。好在这是后话,我不叫你嗣母来,你嗣母自会来找我的。你现在只把前文做去好了,小山忻忻自去。东杰等他去后,心里又想起徐女士,写一封长函,秘密托人递给徐女士。徐女士果然歇下十来天,有回信来,东杰乐得心花怒放。”寒波问道:“怎样小山的事没有说完,又讲徐女士的事呢?”散客道:“二而一,一而二,这便叫连环妙计。你别慌,让我讲下。当时东杰的快活,不是快活着徐女士肯嫁他作妾,也不是肯来担任教职,快活便是他不久要另嫁一人,嫁的是谁,就是十日前来问计的瞿小山。小山怎会娶起徐女士来?徐女士怎肯负心下嫁?一切全在东杰妙计中。所以东杰一闻此讯,乐得心花怒放。原来小山回苏州,和杨氏说知东杰妙计。杨氏心里一宽,当即飞请苏州一位姓邢的老夫子来。那人东杰老友,便是前回替东杰往昆山徐宅说亲不成的,杨氏把东杰意,告知邢先生,邢先生拍拍胸脯道:都由我包办,一定可以玉成。隔日便到昆山徐宅,向徐翁述明瞿艮山的家世,瞿小山的人品,替徐女士作伐。徐翁久闻瞿氏绅宦,家业又大,哪有不允,只是须得女儿同意,当去一问女儿,绝不反对。徐翁喜出望外,一口允承。邢先生更进一层,要求一两月内,即须过门成婚。徐翁有些迟疑,邢先生道:其中自有缘故,小山嗣母闻得小山在外荒荡,有纳妓作妾消息,因此急于替他娶一房正室,等媳妇过门,用柔情蜜意去羁縻他,让他息了邪念。徐翁道:原来如此。邢先生道:现在富室子弟,未结婚前,不免沉溺情场,等到一结婚,受阃威所迫,也就死心塌地了。我劝你不必拘疑,况且现在通行新法,像上海地方,自由恋爱,自由结婚,往往男女一认识,便发柬行礼,有的更先行交易,择吉开张。徐翁听得,面上一红,也就答应着。双方又磋商了一切茶礼仪式等,好在小节不拘,徐翁不论什么条件,邢先生百依百诺。商定回到苏州,邢先生对小山母子,一恭到地,没口子的恭喜贺喜。小山眉飞色舞,杨氏面上快活,心底酸痛,暗中洒却几点无可奈何之泪。不到两月,小山洞房花烛,贺客盈门,亲族中浮言稍息。结婚那天,东杰居然以贺客资格,欢笑其间,杨氏暗里伤心,亏得东杰百般劝慰,结婚以后,小山夫妇嗣母,同往西湖蜜月。东杰陪同游览,登山越岭,不辞劳瘁。这一月中杨氏总算不致落寞,新婚夫妇当然郎情如蜜,妾意如丝。东杰图久远计,也只有暂不顾问。蜜月期满,杨氏孕将五月,大腹膨,不能再回苏州,便进西泠医院。新夫妇回去,依计而行。不到六个月,西泠医院杨氏出院回里之时,即小山夫人新举一雄之日。这其间的蛛丝马迹,也不问可知。小山夫人睡在床上做产母,却一无痛苦。杨氏新添一孙,心中却非常悲痛,身子也老大不快。弥月汤饼受贺,瞿宅又是一番热闹。其中最起劲的,要算一位大媒邢老夫子,笑嘻嘻对徐翁一恭到地道:“恭喜恭喜,曾几何时,喜酒酒力未醒,而今又吃红蛋了。”徐翁面上一块红一块白。小山走来,邢老夫子又对他笑道:“老弟,你这样神速,怕开的是特别快车吧。”小山羞着不响。又过几天,奶妈抱一位白白胖胖的小孩,杨氏引逗着。奶妈道:“宝宝叫声好婆。”孩子小嘴一披,好像批驳奶妈的话不对。小山走来,奶妈又道:“宝宝,叫声爸爸。”小孩头颈一扭,好像不承认他爷。徐氏走来抱抱小孩,小孩哇哇大哭,更加像陌生人一般,不当他亲娘。奶妈在徐氏手中夺下,小孩便不哭了。奶妈窝着他道:“宝宝真乖,乖囡乖囡。”三人听得,心中一怔。从此以后,瞿氏族人,敢怒不敢言。虽有人明知此中玄虚,只因杨氏手中多的是钱,钱可通神,把这件事做得天衣无缝,一辈子只有暗中议论,面子上谁敢道个不字。风声传到东杰那里,东杰心中窃喜,当他电影一样。上集已完,专待接映下集,镇日守在家里,等待好消息至。果然不出所料,一天杨氏到事务所,暗暗垂泪。东杰道:“你不必告我情形,我已打从你心里走过。本来卧榻之傍,岂容人鼾。这也叫救急之策,不得不移花接木接一接。现在难关已过,你一定会的是引狼入室,无计驱狼,不知我早已安排香饵,你只要依计而行便是。”杨氏道:“你有甚么妙计?”东杰道:“附耳过来。”当下两人定下密计。杨氏道:“只是小山的心,现已倾向徐氏,如何是好?”东杰道:“经济权操在你手里,你还怕甚么!天下男女之情,惟灿灿的黄金,白白的纹银,可以买得到。你有了这两件好宝贝,怕小山的心不倾向你?你只管去依我计行。”杨氏回去,先和小山开谈判,动之以情,诱之以利,好容易把已失的一颗爱心,重复收还。收还爱心,其难实过于收还青岛,收还租界,不知费了多少唇舌,多少工夫,才得如愿以偿。爱心收还以后,简直大功靠成。况且徐女士下嫁时,和东杰先有密约。这时差不多一所房屋,契约期一面退租,一面要求出屋。只是徐女士在父母面前,有难言之隐。小山在亲族方面,处嫌疑之地。手续上又不得不借重楼东杰先生一番计划。杨氏翻翻历本,拣一天破日,便吩咐小山道:“今天你们好破口起来了。”小山领命诺诺,徐氏独眠多日,专候破口。那天一阵眼跳,心中窃喜。不到晚上,夫妻俩打架起来,引着乡邻亲族,解劝得舌碎唇焦,徐氏不肯让人,杨氏去劝劝,反把杨氏臂上咬碎一块肉,血沾衣袖,见者心疼。杨氏大愤,便到警厅告忤逆。警厅因不在范围之内,不得已,拘徐氏,略加申斥了事。又过几天,夫妻再打一场,杨氏又给徐氏咬碎一只指头,往检察厅告状,叙明已属再犯,堂上即将徐氏拘禁几天,薄责了案。小山专待检厅释放徐氏出狱,请求离异的状子,马上送进审判厅,措辞堂堂皇皇,援着曾子蒸梨出妻的老例,略谓:夫妻之爱虽未绝,嗣母之心实堪伤。爱情与孝道,不能两全。与其伤嗣母之心,毋宁割夫妻之爱。兹被告徐氏已两次咬伤尊亲属指臂,警厅检厅,有案可稽。原告无德感化顽妇,只有请求堂上判断离异,以全原告一片孝思。并有声明,原告自离异以后,不敢续娶,愿效乌乌反哺之私,没齿不怨。徐氏赡养之资,愿甘担任……云云。堂上定期开审,被告俯首无辞,只要求酌贴赡养资五千元。堂上征求原告同意,原告一口允应,一庭判决,准瞿小山离婚全孝,判决书上大加奖饰。小山离婚以后,便奉官差遣的乌乌反哺起来,出必同行,食必同桌,日夜不荒不怠尽他的子职。此种孝道,除非泉下的瞿艮山知他详细,感激他到六体投地。且说那位徐女士,作此一度情场傀儡,赢得一个弃妇头衔,从此父母不能管束她,顿成一位浪漫派女子。东杰大功告成,即便收为指臂股肱之助。这一件事,东杰人财两得,自以为平生最得意的成绩。他每每慷慨语人,浮一大白。寒波听得道:“此计狡黠非凡,的确有回环收功之妙,我佩服他到极点。他有此智计,在上海地方该当得志,因为上海社会,需用此种人才,直像大旱云霓一般。我有一位表亲,新近发生一事,隔天我去送他个信,叫他来向智多星求个锦囊,了此一重公案。”散客道:“哦,你表亲有什么事?”寒波道:“不外乎婚姻问题,隔天我等他来了请你介绍,详细告禀。”散客再要问时,窗口一个美人,翩然掠窗而过。散客探首一望,长裙革履,不类妓女。当问西崽,西崽涎着脸道:“这便是家乡之肉。”散客、寒波,食指大动,问西崽可以叫来么?西崽点头。寒波道:“那么你去叫两位来。”西崽道:“你先给我车资小洋四毛。”寒波如数付他,须臾门隐约有钗光钿影,散客知道肉到,西崽引着两人低头挨步而入。散客坐在榻上一望。一肥一瘦,年事相仿。肥的一位,口镶四粒金齿,每一嬉笑,口中灿灿生光。瘦的一位眼眶一圈黑气,恍如月晕,使两颗明眸,惨澹无华。樱唇上胭脂灼灼如火。散客和两人约略谈了十来句话,两人便退出门去。西崽含笑而入,探问去留。散客目视寒波道:“肥瘦随你胃口,我不敢尝,怕打六零六。你有胃口,只消吩咐她。”寒波道:“留下代价若干?”西崽道:“月圆之数。”散客怂恿道:“要她并不算贵。”寒波道:“只怕江城五月,我看还是叫她去罢。”西崽道:“叫她去,每人只消温大拉。”寒波一愣,散客道:“这是老例,仿佛刚才我们打扑克一样,四毛车钱,是剧扑克时的公注。现在你进了牌,红黑已见,进牌钱怎好不拿出。”西崽在旁笑道:“最好你有资格看他。”散客道:“我只一对王小二,万无看的资格。寒波,你出名冒险家,何弗偷一偷鸡。”寒波道:“慢些,让我想一想,抛牌倒有些不情愿。”
一会儿慨然道:“好!我看她。”西崽道:“那一位?”寒波道:“打人打强,吃肉吃胖。”西崽对散客瞧一眼道:“你怎样派司吗?”散客摸出一块钱给西崽道:“派司派司。”西崽走出房门停了一会,引进那块肥肉,寒波问她叫甚么芳名?那人道:“老五。”又问她:“住在甚么地方?此间常来的吗?”老五道:“住九亩地,难得走走栈房。”寒波问毕,老五笑道:“你们刚才讲什么扑克经。”散客道:“这位汪先生,今夜把真资格看你的牌,一些不偷鸡,你停会当心输掉坍台。”那老五一张嘴,倒也九炼成钢的了,笑着道:“谁怕他,我有资格开口到,尽管他来司,他来司到,我还要倍克。”散客道:“哦,老汪此番包输。”
寒波道:“他倍克,我再要反倍上去,他一定是一副白老虎。”老五听得白老虎三字,顿时一呆,好像自己手里一副牌,已给相手方面,偷瞧过一般。寒波见此情形,当把她两手执住,拉倒怀里道:“老五,我现在看定你了,并不来司,你也不好倍克,输赢再算。你先让我看看手里执的甚么一副牌。”老五强着不肯,经不起寒波未赌先快,一阵硬拉硬扯,没口子的嚷着道:“没有甚么!没有甚么!只有最大一张大鸡心。”引得散客狂笑不已。老五道:“你别管我,停会大家显资格起来,怕你只有一张J,一张Q,我一张大鸡心,照例可以赢你了。”说得寒波羞着,散客鼓掌大笑。
这时西崽又来问道:“你们两人入局,一人观赌,未免要瞧得眼热,心活,我想王先生另开一间房间,再叫一位相手来吧。”散客道:“房另开一个,赌局不敢尝试。”西崽引散客到外面开了个十一号,那边十九号双扉紧掩,大比资格。散客未免孤凄,想起文娣老六,天真未凿,宛转动人,当下写了一张局票,吩咐西崽叫去。西崽望了一望壁钟道:“这时候已近三点,叫得到吗?”散客道:“一定叫得到。”西崽道:“王先生,你知她电话号吗?让我先打个电话去问问。”散客道:“你别问得,她一定等在生意上。”西崽还认得有约在先,自去分送。散客和衣睡在沙发里,迷迷蒙蒙了一阵,深怕睡熟,老六来没精神对付,又觉不妥,当把沙发拖近电灯底下,摸出身边一只皮夹来,把几张钞票数一数,又把一叠轿饭帐点一点,忽然找到一只轧指甲的东西,心中暗喜,以为有得敷衍,当把皮夹塞在袋里,先洗了一回手,再坐在沙发里,一只一只轧指甲,轧了左手四只指甲,忽又想起,何不等老六来,教她尽此义务。想着便不轧等着。一会儿推门进来,散客认是老六,站起一瞧,原来西崽。西崽回复散客道:“叫差的回来,说已睡了。”散客道:“岂有此理,睡了难道起不起床吗?让我打电话去。”当把皮夹重复取出,找到一张花片,瞧了一眼,自去打电话。摇了一回铃,叫他接中央六千三百九,接着散客问道:“可是清和坊文娣房间,叫老六听电话。,……”只听对方操着官话道:“甚么话,我们警察局。……”散客连忙摇断,打了好几次打不到,好容易说对不住,请你快些接,是中央,不是东西北,谢谢你,因为有人起急痧,要找那个人,说完总算诚能格物,接到清和坊文娣房间里。散客柔声问道:“你是谁?”对方道:“我叫阿金,唔笃啥场化打来?”散客道:“我们一苹香十一号。”对方道:“阿是十号,有啥事体?”散客道:“你叫老六来听电话。”那边道:“阿是老七。”
散客道:“老六那边。”又道:“阿是老六笃娘。”散客发急道:“阿金你不要胡缠,我叫老六听电话。”对方发出一种诧异的声音道:“咦,老六不是在你……”接着另换一种口音来说道:“絶是啥人?”散客道:“我姓王,刚才写局票来的。”对方道:“喔,你是王大少,老六老早回到娘屋里去哉,对弗住王大少,今朝辰光晏哉,你明朝请过来吧。此刻天气很冷,王大少你保重身体罢。”散客听得很不快活,把听筒一挂。西崽走过,对他笑笑道:“可是辰光忒晏了,生意上新年新岁,那里会此刻还不睡觉。王先生你睡罢。”散客慢吞吞踱回房间里,把一扇门狠命一推,乒的声,险些儿把隔壁房间里的好梦都惊醒。一人和衣躺在床上,摸摸指甲,只有轧得四,只要想再轧,懒着无精打采。这时候忽闻小菜场一带,鸡声已啼,东方渐渐发白,不觉合眼迷迷糊糊的睡去。……且说马空冀昨夜因回去已晚,他夫人大起疑心,和他争吵不休。空冀只管嘴硬,挺撞着道:“我规规矩矩伴着李大人,在一苹香十号房间盘桓,叫叫堂唱是有的,其他不正当行为,罚咒不做,你不信尽来明查暗访,查出了尽你从严法办,便是罚我一年不上床,只要你熬得住,我决无话说。”他夫人嘤嘤啜泣起来。空冀生平第一件怕事,无过于听妇人啼哭。当下半夜没有合眼,只是心酸,等天一亮,再忍不住,一骨碌跳下床来,一响不响,摸到楼梯口,伸长脖子在窗缝子里望望前楼嫂嫂,只见缩在被窝里一无动静,即忙蹑手蹑脚,走下楼梯,开门逃出,径向一苹香来。走上楼梯,一望钟上,六点只过二十分,心想辰光太早,怕李大人晓梦未醒,当下轻轻敲下两记门。西崽走来陪笑招呼道:“马先生起身好早呀!李大人已出去了。”空冀惊道:“这时候,李大人到那里去?”西崽道:“他五点钟起身,天还未亮,袋子里遗失了一张什么庄上的银子划单,急急忙忙,回平安公栈找寻去。”空冀道:“哦,怪不得起身这样早,你开了门,让我里边去等他。”西崽嘻一嘻脸道:“里面有一位女客。”空冀一怔道:“老四,不要紧,我们一起玩的。”西崽只得开门。空冀走进床前,只见一位女子,云鬓飞蓬,香梦迷离,正如海棠春睡,一张粉脸,对着里床,一只玉臂,伸出被外。空冀未免动情,拉拉她的手道:“老四,醒醒罢。”那人欠伸张眸,回过脸儿,对空冀一望,羞得缩到被窝里去。空冀吃了一惊道:“咦!我还道是老四,你原来是老六,那倒睡梦里也想不到的。”正说着,西崽来说:“外面有客。”空冀还未吩咐请进,那不识相的客人,已闯了进来。空冀当时坐在床沿上,那人也挨到空冀右面坐下。空冀见了他,一惊非小,暗暗喊声哎哟。正是:
疑真疑幻心未定,何处又来鲁莽人。
不知走进十号房间的客人是谁?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四回 狎客试情心怜弱女文妖设阱计赚青年
话说空冀坐在床沿上,心中正惊疑不定,怎么文娣老六,会得在这里陪李大人。那时忽地跑进一位王散客来,坐下一傍,空冀暗暗喊声哎哟,心想这位仁兄,正在转老六的念头,回想他昨晚讲一番如泣如诉的话,正欲渡陈仓而不得,现在倘见老六的面,不知他伤心惨目到什么地位,一定又要怪老六特地做给他看,戏牙戏牙他,害得他哭笑不得,这倒不是耍子,似非爱护朋友之道。只是在此千钧一发之际,用甚么方法掩他耳目呢?心中一无摆布。忽听散客笑嘻嘻的搭讪着道:“老哥你起身得好早,我就住在你隔壁房间呀。昨晚通宵睡不熟,此刻听得你口音,特来望望你,你怎会一个人在这里?”说着对床上望了望,涎着脸,对空冀笑道:“老哥,你昨天说陪北京客人,原来打谎,陪的贵相知在这里,那末对不起你老哥,惊醒你的香梦。”空冀冷冷道:“你别误会,我刚从家里到此,这房间的确是李大人开的,床上睡的李大人眷……”空冀觉得这句话说不响,说出来他总也不相信,当下便忍住了,散客笑了笑道:“老哥何必深讳,彼此都是扬州梦里人,你说李大人的眷属,那真不成话了,难道李大人托其妻子于老哥的吗?”空冀觉得散客可厌,便道:“我不打谎,李大人刚出去小溲,即刻便来。”空冀心想,这几句话,一定可以打发开他。散客道:“那要请你介绍,见见李大人。”空冀只索不响,静默了三分钟,只把闲言和散客扳谈,问他怎么你开的十九号不住,一人住在隔壁房间?散客道:“不要说起,昨夜鹊巢鸠占,我一位朋友借着啖肉,我只好避出火线,另开一间十一号,和你做乡邻。”空冀道:“原来这样,怕你也在尝试肉味。”散客道:“我无此胃口。”空冀道:“那末你如何遣此长夜呢?”散客道:“我只有叫局,昨夜叫了一个。”空冀道:“叫的是谁呀?”散客道:“我没有别的,只就文娣老六。”空冀默然。散客只管口讲指划道:“我们嫖妓女一条心也要专一我把真诚对她,她总能洞鉴我心,就是我和老六,算得心心相印,我心里只贮着她的影子,她心里当然也只有我的影子,我虽不作妄想,可是她未免有情,她说除我以外,简直没第二个可以谈心的人,她的性格高傲,天真纯厚,可想而知,所以我肯收她做女弟子。她昨晚三点多钟,独自一人来我房间里,娓娓清谈,直到天明才去,又给我说得她十分觉悟。
空冀听他一番梦话,心中又好气,又好笑,恨不得揭开老六锦被,让他仔仔细细认一认女弟子,瞧他羞也不羞。这时散客只管刺刺不休的讲下,空冀老大替蒙在被窝里的老六担心。心想不要闷死的吗?正在发怔,谁知散客一眼瞧见沙发里一件妃色水浪花纹,外国缎的皮袄,一条黑绿缎裤,一条白丝围巾,对着一呆,顿时把万言千语,一起怔住了。一会儿发急问道:“老哥,你那位贵相知,究竟是谁?”空冀道:“实不相瞒,是李大人的所欢,我无一面之缘。”
散客道:“那末李大人怎么不来?”空冀道:“他怕吃点心去了。”散客忽又蹲下身子,拾起一只白缎绣花的鞋子来,玩弄一回,益发心中忐忑不宁,站起身来,对空冀笑嘻嘻道:“老哥你莫瞒我,那人怕我还认识。”空冀这时放下脸道:“老兄,你也未免逼人太甚,那人我面不相识,你说你认得她,那也何须问我。我在此代人受过,倒也可笑。”说着站起身来要跑。散客陪笑道:“我打趣打趣你,逢场作戏,何必认真。”空冀这时直弄得进退两难,哭笑不得。这当儿亏得西崽走来,叫声:“王先生,十九号有人请你去。”散客趁势走出房间,这时被窝中蒙着的老六,探出头来,透一透气,空冀又坐下床沿,望望老六面红颈赤。老六对空冀笑笑道:“闷煞哉呀,那个人真讨厌,今朝叫我那哼介,昨夜懊恼来仔。”空冀可怜她,凑上颈去,低低问她道:“你昨晚怎会留在这里?”老六羞着,正想回话,空冀觉得背后一人,轻轻走来,道是王散客又到,吓了一跳。忽见那人是个女子,脸上幂着秋霜似的,伸一只指头,戳到空冀额上道:“喔唷!喔唷唷!你好写意啊。”老六听得,又对被窝里直钻。空冀望了一眼道:“老四,你总是这样子吓人的。”老四并不答话,摆摆屁股,一扭身坐到沙发里去。两只眼波,只管钉住空冀面上。钉了一回,冷冷的道:“张嘉祥你今天做定了。”空冀心想,今天醋海兴波起来,一定没趣,这一件湿布衫,还是我自己披一披吧。打定主意,道:“老四,你不要摸差弄堂瞎撞。昨夜这个房间,是李大人让我住的。李大人昨夜住在平安公栈十一号,你不信去打他,他此刻怕还没有睡起哩。你这样早来调查我,我是老吃老做,房间开惯的,不是第一回开,你来说笑我,我面皮三尺三寸厚,红也不会红一红,尽你说好了。”老四听着,有些将信将疑。
这时候王散客忽又不识相的闯了进来,坐在椅上,吸香烟,上心事。空冀一怔,心想今天的谎话,总也说不成了。瞧瞧手表上,只有七点半,跑又不能,坐又不是。老四接着道:“我不相信你住在这里。空冀道:“你不信也就罢了。”老四那时蹑手蹑脚,跑到床前向帐子里望一望,贼忒嘻嘻,扮着鬼脸,对空冀伸着一只大拇指,一只食指,低低道:“可是她吗?”空冀摇摇头。老四嘴一披道:“不是她是谁?我问你,你说李大人昨夜住在平安公栈几号啊。”空冀此时望望王散客面上,暗暗喊声惭愧,只得强着舌子道:“十一号。”老四道:“我好去看他吗?”空冀道:“恐怕不便吧。”老四又对空冀瞅一眼道:“你一定瞎说。李大人昨夜一定睡在这里的。”空冀哪里还敢辩白,只索不开口。
这当儿,亏得李大人来了,散客、空冀等一齐站起来招呼一下,李大人见此情形,灵机一变,忙问空冀道:“老马,你起身得好早。昨晚我回栈房太晏,睡不到三个钟头。”老四心中方才相信,叫声李大人,对李大人歪歪嘴,指指床上。李大人假做望了一望,对空冀笑笑。空冀这时,忍气吞声。老四又伸伸指头,低低对李大人道:“这是你大人欢喜她的啊,怎肯让给小马享福?”李大人弄得无话可答。空冀那时再忍不住,对李大人道:“我肚子饿了,想到外面吃些点心,你们同去吗?”李大人也趁此下场,问老四去吗?老四道:“我吃不下,昨夜在小姊妹那里叉了一夜麻雀,眼也没合,一清早头也不梳,赶到这里来,想在你李大人床上睡一会儿,谁知……”
说着伸一只指头,指指空冀。李大人道:“那末你一同去吃了点心再睡吧。”老四没话,挨步出房。散客道:“空冀兄再会吧。”空冀只点一点头,心中如释重负。三人走出房间,把门带上。李大人道:“到哪边去吃点心?”空冀道:“随你。”李大人道:“点心里面有,何必外边去。”空冀道:“我吃点心本来假的,走出房间是本旨。你想房里坐了许多人,叫老六怎好走下床来呢!”李大人道:“不差。刚才那人是谁呀?”
空冀道:“王散客。也是一位文人,他开的房间,在我们隔壁。”李大人想了想道:“哦,昨夜原来是他。”空冀道:“甚么一会事?”李大人对老四一瞧,空冀也就不响了。老四道:“我像蓬头痴子一样,外边不去,在房间里吃点心吧。”
空冀道:“对不住,请你四阿姐原谅,我一位六小姐还没起身,你坐在房间里,不是他只好一日睡到夜吗?”老四嘴一披道:“喔唷,她又不是三层楼上小姐。
这样怕风怕水。”空冀道:“不在乎此,她面皮嫩,怕难为情,也是她的生相。”
李大人道:“老马,我们站着讲不是道理,吃点心我想就在那边大菜间里罢。”
空冀道:“再通没有,我们点心吃罢,老六总起身了。”
当下三人走进一间大菜间,坐下一桌。西崽问吃些什么?李大人道:“可可茶,带火腿土司罢。”空冀道:“我也照样,茶换牛茶。”老四道:“我只要吃一杯柠檬茶,带两块香蕉夹饼来好了。”空冀对她笑了笑道:“你怎么总吃些名件?”老四翻着白眼,扭一扭头颈道:“你只马,总没一句好话,一径这样子缠好缠歹,不知几时要规矩点哩。”空冀道:“李大人,你昨夜让了房间给我,独自回去,寂寞不寂寞?”李大人笑道:“还好。”老四相相李大人面孔道:“我看李大人一面孔邪气,昨夜一定弗规矩。”空冀道:“老四,李大人弗规矩,你只要看守好他,陪陪他,他就规矩了,昨夜为什么老早就跑,一去不来呢?”老四面上一红。李大人也对她微微一笑,接着道:“不可说,总之是老夫没福消受此温存。”老四格外羞着道:“李大人你那里话来,这件事,也叫碰得巧,没有法子想的。”空冀呵呵大笑道:“原来毛里有病,怪不得冷落了李大人。”老四瞅着空冀一眼道:“晓得了,不用你多嘴。……”这时西崽把一色色点心送上,空冀呷一口牛茶,咬一口土司,只管相着老四的面孔。老四道:“我面孔上有戏吗?你难道是苏州谈虎臣相面出身?”空冀道:“我相相你,福气真好。”
这当儿,李大人吃完四块土司,觉得不饱,叫西崽再添一客。空冀、老四道:“我们不要了。”正说时,那房间里的西崽笑吟吟走进来道:“马先生,有个女客,等在房间里,说有要紧事体会你。”空冀道:“是谁呀?”西崽道:“不认得。”老四道:“一定是阿金娘,我们横竖吃饱了,先走吧。李大人吃好了就来。”李大人道:“老六想已起身,你叫她来吃点心,我守着她。”空冀道:“理会得。”两人先出大菜间,推进房去,见老六仍没起身,沙发里坐着一位三十来岁,瓜子脸,穿一身家常衣服的妇人,铁青着面孔,一语不发。空冀一眼瞥见,不由得吓了一跳,吓得魂灵儿险些出窍。慢吞吞走上前去道:“你来此则甚?”那妇人眼睛一横,冷笑一声道:“哼,你做得好事,嘴硬骨头酥,原来日日夜夜,在这里干好勾当。”空冀那时,惟有俯首帖耳,谨领教诲。那妇人接着道:“我问你,床上睡的那人是谁?”空冀道:“这是是李大人的家眷。”那妇人又冷笑一声道:“你只推托李大人,李大人呢?”这时老四,一瞧颜色不对,溜出房门,去报告李大人道:“李大人快些不好了,房间里来了一个马先生的玉皇大帝,正在发威。老六还没起身,今朝醋罐打碎,一定要闹得北斗归南了。快快你土司不要吃吧,去救他一救,他吓得像小老鼠见了老雄猫一样哩。”
李大人听得,不禁喊声哎哟,那真糟透了。放下一只茶杯,跟了老四便走,一直走进房去,老四瞧热闹,站在床横头,掩着身子听。李大人捋一捋胡须,马夫人站起来偏偏身子。空冀忙指着夫人道:“李大人,这位便是贱内。”李大人一鞠躬道:“原来嫂夫人,失敬失敬。嫂夫人请坐。”马夫人坐下,叫声老伯道:“我今天本不敢来吵扰,实在你老伯有所不知,他这几天,心不在身,一个人弄得神魂颠倒,昨天回来,已过两点钟,今朝天一亮便偷偷地掩下楼去,开着门,不声不响走出,你想弄堂里小贼何等多,他一出门,小贼立刻掩了进来,把客堂里的自鸣钟镜屏,香炉蜡扦,连字画对条,一起卷去。直到后楼宁波姆妈起来才知道。现在查点查点,还有房客的东西,一起偷去。那是非吃赔帐不可。老伯你想,一家一主,他主人家这样子拆烂污,教我那能替他把家。我为了自己身子欠好,随便甚么事情,小眼开大眼闭,一年到头,难得动火。谁想他越弄越不是了,索性江北罩罩到我头上来,要气不要气!”李大人道:“嫂夫人不必动怒,这几天我有劳他,他日夜陪着我,我不放他早回去,简直是我的过处,请你不要怪他,瞧我薄面。”马夫人欠伸一笑道:“我怪是也不怪他,只问他一个明白,心上可有甚么要紧人掉不下?要这样子日夜不安心的匆忙着。”李大人道:“你别疑心他,他规规矩矩。”马夫人哧的一笑道:“怕老伯替他包瞒吧,他今生今世不见得会规矩的了。他近来一颗心昏迷着,您想他前天叉叉麻将,嘴里会得说差,什么老四、老六,眼见他心上人,总有个老四不是老六,鬼迷着他,害得他六神无主。”李大人听得,面上红着道:“嫂夫人,你太细心了,他决不会的。”马夫人道:“决不会呀,猜穿他他要肚里痛咧。老伯我问你,这间房间,究竟是老伯开的,还是他开的?床上睡的一位,到底是谁?”李大人羞着道:“是我开的,那一位是我……”李大人究竟还面嫩,说不出口。空冀插口道:“你别胡闹,这是李大人的新姨太太,我们别惊吵这里。偷去了东西,我陪你查去。”说着催夫人走出房间。马夫人还算是个懦弱之辈,跟着空冀,站起身来。老四在床横头一闪,又闪了出去。空冀和夫人,辞了李大人,走出房门。老四靠着栏杆闲瞧。马夫人横波钉了他一眼,老四只管讪讪的不做声,眼望空冀跟随夫人,弯着身子,垂着双手,走下楼去。老四直等望不见影子,才扭转屁股,走进房来。这时见老六已在洗脸,李大人躺在沙发里,吸雪茄烟。老四对李大人扮个鬼脸,笑道:“李大人,你瞧玉皇大帝的威势,利害不利害?这样子一位凶天凶地的人,给他提着耳朵便走,监着我们,还算留他体面。今朝回去这顿生活,那匹马总难当哩。李大人你去替他罢。”说着只对老六面上瞧。老六羞得只管把手巾擦脸。李大人道:“老四,你别寻开心吧,你替我去叫大菜间里的西崽来一趟。”老四衔命而去。
这里老六蹙着眉头,对李大人道:“弗色头,今天你一走,花样真多,我性命半条,气数不气数。再等下去,我真要闷死在被窝里了。”李大人笑笑道:“老六,也算你触霉头,出军不利。”
那时老四领着西崽进来,李大人给他一块钱小帐,吩咐把点心帐,向房间里西崽总算。西崽称谢而去。西崽走出门,碰见一个妇人,走来问一声李大人起身吗?西崽道:“早已起身,你进去好了。”那妇人正想跨进房门,房外有人叫她一声:“老六姆妈。”那妇人对他一望,赔笑道:“王大少,你也在这里。”
王大少对他冷笑一声道:“老六等了你多时,你快进去吧。”那妇人面上一红,便搭讪着走进房去。王大少正呆着,有人拉进他十一号里,对他打恭作揖道:“老哥,你这样子发呆,嫖客的资格还要吗?你真是一位好好先生,不会嫖堂子的。我劝你以后,还是缩在家里,安分守一只鸡吧。”散客叹口气道:“以后再不敢相天下妓女,我一双眸子,简实白多黑少,瞧不清照子。你想老六好好一位女子,一变至此。”那时旁边一位女子道:“王先生你一早晨唠来唠去这几句,我不要听了。辰光不早,快要十点钟,我跑了。晚上你们要我来,我再来。”汪寒波道:“老五,你一条围巾在十九号刚才没带过来,别忘掉去。”老五道:“那末你替我去拿一拿。”寒波自去替她取来,围上颈里。老五又拉着寒波的耳朵,低低说了两句话,寒波摸摸身边,只有铜板,没有小洋,向散客要两毛钱,散客摸出,授给寒波道:“这算什么?”寒波道:“老五的车钱。”老五笑了笑道:“谢谢你。”散客道:“慢些,这算打扑克里的甚么名目,我们剧克公注,进牌钱,来司钱,倍克钱,统输给你了,你还要拿我两毛钱是何道理?”
老五露出灿灿金光的牙齿,嫣然一笑,接着低低道:“你要问汪先生,汪先生自然有数的。”寒波笑道:“连我也没数目。”老五骈着两指对寒波额上一戳道:“你枉为老资格,你想想看。”寒波道:“我想不出,你对我说吧。”老五尖着嘴唇,凑在寒波耳上低低说了两句话,寒波脸一沉,老五眼波一横,扭转屁股,说声再会,飘然而去。散客莫名其妙,问寒波道:“她回报出你名目吗?”寒波道:“那会得不明不白,额外搜索,说出来,你两毛钱,我就不欠你。”散客道:“甚么话?”寒波道:“她说的,四只哀司,要拿贺钱。”散客道:“不对,牌你看的,我一只哀司,也没见得。”寒波道:“只要我承认,凭你派司,贺钱不能不出。”散客叹口气道:“你太便宜了,看了四只哀司,还要我出贺钱。”
寒波道:“这项便宜货我下会真不要塌,碰顶子碰煞快,诘谛裟婆诃,还是一个输。”散客道:“花花绿绿,寿桃方块鸡心,是你瞧的,你懊恼些甚么?”寒波道:“不必再谈。我告诉你件奇事。早上六点钟没敲,那位楼东杰先生,仓仓皇皇敲我的门,进来取一副手套眼镜去。照此情形,你昨天猜测的事,简实可以证实他。”散客道:“可是我言不虚,他五六点钟,正是发罢薪水,欢喜着回去咧。”寒波道:“闲话少说,今天房间要连吗?”散客道:“免罢。照昨天这样子,真要气死我了,今天再不高兴在此受罪,房间帐你喊西崽来结算。算开帐,我们外面吃饭去。”寒波道:“辰光还早,不到十二点钟,西崽不好来问我房间要不要,此刻让我写一封信。”
说着按一按铃,叫西崽把都盛盘信笺信封取来。西崽答应一声,须臾送上。寒波濡毫伸纸,一挥而就。写罢给西崽付邮。散客问道:“你写给谁的?”
寒波道:“表弟。便是昨天谈起的婚姻问题,他正弄得十分棘手,无路可走,我叫他到上海来,和楼东杰商量,总有法想。”散客道:“怎么一回事啊?”寒波道:“我也不详细,等他上海来问他。”那时散客听得房门口一阵笑语,正是文娣老六等走过,当下慢慢开了窗,走往阳台上望望,瞥见李大人陪着老六母女,老四等一齐走出门口,隔马路停着的黄包车,争先恐后,一哄而至,问着要吗要吗,到哪里?李大人等一语不发。须臾,开过一辆红色轿车来。汽车夫拉开一扇玻璃车门,李大人先让老六跨进,然后自己登车,伸一只手,拉着老四上去。老六娘也跟着跳上,车门乒的一声关上,汽管呜呜,向西风驰电掣绝尘而去。散客那时呆望着车后玻璃窗上,隐约见老六的半条发辫,根上用银线扎着二三寸长。再要望时,汽车后面,像放屁似的,放出一缕白烟,弥漫着不得再见。出了一会神,走进房间。西崽赔笑问道:“王先生,今朝哪里吃花酒,房间要留着吗?”散客冷冷道:“房间不要了,你去开帐来。”西崽道:“可是连十九号一起开帐?”散客点点头。一会儿西崽送上帐单,散客一瞧总数,十元另二角,已收十元,只少两角,便摸出一元给西崽道:“不要找了,余下算小帐罢。”西崽脸一沉,似乎嫌少。散客道:“今天不便,下次多给你些罢。”西崽冷冷的扭转身子自去。须臾寒波道:“我们收拾收拾行李走罢,钟上已过十二点。”散客道:“要走就走,你有什么行李?”寒波到十九号取来一身肮脏衫裤,一只香烟嘴,半只蜜橘,把半只蜜橘,塞在短衫裤里,卷一卷,去问西崽要一张旧报纸。西崽道:“对不住,旧报纸统统用光了。”寒波没法,只得挟着,同散客一起走下楼。散客问寒波到哪里去吃饭?寒波道:“到四马路走走再定吧。”
两人慢慢踱出门口,黄包车夫见着,并不拖上问讯。好在四马路很近,散客等用不着坐车,徐徐踱着方步,过会乐里转弯,向福建路一直进发。走过石路到青荷阁下,里面冲了五六位妖妖娆娆的野鸡来,随后更有几个小脚一蹬一蹬的老婆子,簇拥着三个矮子,直向对过小弄堂里去。散客笑道:“这好算得实行中日亲善。矮子到了这个地步,随你放出二十一条的辣手来,也没有用处。”寒波贪看了一出活剧,手臂一松,短衫裤里半只蜜橘,滚到马路上,要想去拾刚巧一辆汽车过,只得闪开,眼见车轮碾过蜜橘,橘汁四溅,不禁暗暗心痛。散客见此情形,说笑他道:“你老哥也太做得出,昨夜一刀之价,番佛十五尊,我瞧你爽爽快快,毫不肉麻。假使买了蜜橘,要一桶多哩。”寒波笑了一笑道:“我的脾气如此,同着女性,便是坐汽车也不肉麻。自己十里五里路,情愿两脚奔波,连自己也不知所以然。”散客道:“此刻我们去访吕戡乱罢,他在华文书局里当编辑。”寒波道:“华文书局已走过。”散客望了一望道:“果然新年几天,大家半开门似的,令人瞧不清楚。”寒波道:“那边门上粘着一副‘发扬华胄,启迪文明’的春联,大概便是。”散客道:“不差。”正走到店前,文小雨同吕戡乱,在一扇门里塞出身子来,散客招呼着。小雨道:“我们正想来找你有事磋商。”散客道:“什么事?”戡乱插嘴道:“说来话长,我们对过正元馆吃饭细谈罢。”当下四人走过马路,径上正元馆,坐下靠窗一桌。
戡乱吩咐堂倌先烫二斤花雕,拿两只冷盆。堂倌问什么冷盆?戡乱道:“白肚卤肫肝罢。”堂倌忙去搬上。戡乱各敬一巡热酒。寒波把一卷短衫裤,放在凳头上,咕咕呷酒。文小雨那天衣服,较平日特别整齐。便是那双兔子式的灰色皮鞋,也未见他穿着,席上众人口还没有开,他嘻笑了好几次。散客瞥见他镶了一只金牙,以为大奇,问他道:“小雨兄,你怎样也镶起金牙来,未免失却名士本色。”小雨道:“我那只门牙,去年喝醉了酒跌掉,自己照照镜里,仿佛城门大开,太不雅观,所以化掉十七块五毛钱镶的。”寒波插嘴道:“上海往往听得甚么化,甚么化,现在男女喜镶金牙,大概也算得金牙化。”散客道:“不要多说罢,算你昨天见过一位……”寒波对散客眼睛一霎,散客也就不响了。
这时戡乱摸出一册《小说林报》给散客瞧。散客一看封面,绘的一位时装美女,站在碧桃花下,香肩接着桃枝,伸长了脖子望月亮,下面署名“哀鹃画”。
散客批评道:“这幅画画得惨极惨极。”戡乱诧异道:“有什么可惨?”散客把指一划道:“这里只消添上一根绳子,你想不是一幅吊杀鬼吗?”戡乱一笑道:“你不能这样讲的。”散客道:“否则凭你身长玉立的女子,香肩碰不着桃枝,月下走不到桃林里来。”寒波道:“说得有理。”
散客揭开瞧了几幅插图,花花绿绿,接着第一篇小说,便是吕戡乱的,题名《悲哀的音乐家》,散客读了一段,觉得文情古茂,词意悱恻,只是好像在甚么书上见过的,便问戡乱道:“这篇小说,笔路不像是你的。”戡乱面上一红,直言不讳道:“去年年底,我正事忙,老友余三逼着我要稿子,我没法应付,找出一册十年前周竹成翻译的国外小说集,拣一篇《乐人扬珂》换换题名,重抄一遍,把外国人名改作中国人名,聊以塞责。”散客道:“你的胆未免太大,这本书又是第一卷第一号,加着你刊在第一篇,人人注目的。周竹成尚在北京,倘有人攻击你,举发你时,老哥如何对付呢?怕要有累你的盛名吧。”
戡乱道:“当初吾也三思而行。周竹成不是以小说家出名,他现在又不在中国,这本国外小说集,当初他在日本印刷的,运到上海来一千部书,寄在一家绸庄上出售,售不到几册,那家绸庄火烧,一千部书,也就遭了祖龙之劫,所以流传很少。我好容易得到一册残书,还是那绸庄上一位学徒送给我的。我采用那一篇时,颇费斟酌,特地去考问了绸庄上的阿大先生,究竟全烧掉没有?再写信给北京朋友调查周竹成的行踪。两方面一无可虑,才敢毅然决然抄下,给余三。”散客笑道:“你有此闲暇,有此心思,六七百字一篇小说,还怕做不成吗,要去抄袭他的则甚?”戡乱道:“你有所不知,第一层我本人笔下没有他这样古茂沉着,第二层打听明白了,这一本书五十多篇,简实像我自己著作的原稿一般,篇篇好用,用完这一本书,差不多我的文名,好直追林琴南,不但小说界里有名,人家更要称我古文家小学家词章家了。”散客听得艳羡不置,笑道:“你真难得的好机会。”这时小雨搭讪着道:“我以谓终不能立于不败地位,他本人尚在,况且已销过几本,不能算绝无仅有,他日你用得多了,难免东窗事发。”戡乱道:“那也没法可想,我又不能去行刺周竹成,更难收回已经销去的几本书。”小雨笑了一笑道:“像我去年年底的机会,那要算得千载难逢的了。”散客忙问什么好机会?戡乱插嘴道:“他一时未见得肯讲你听,不像我心直口快,你也别去问他,我们谈正事罢。”散客道:“有甚么正事?”戡乱道:“你先点了几色菜再说。”散客道:“随便点点罢。”戡乱道:“那末点一色重价些的,其余一只汤,再添一盆白肚来,好吃饭了。”散客道:“很好。”戡乱即叫堂倌来问他炒青鱼头尾,要多少价目?堂倌道:“三百念。”戡乱道:“可有小碗?”堂倌道:“这算起码价钱。”戡乱道:“就是他吧。再烧一碗清血汤,油水重些。添一盆白肚,汤慢些,停会连饭一起送来。”堂倌道:“理会得。”
这时文小雨已在和王散客大谈正经事。小雨道:“我们一辈子空负着满腹才华,将来与荒草同腐,未免可惜。我想总得开一个文学界的新纪元,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,你可赞成吗?”散客道:“赞成,那有不赞成,只是怎样做去呢?”小雨道:“我们筹之已熟,专等你来加入团体,将来同享权利。”散客道:“究竟什么一回事?”戡乱插嘴道:“这件事做成功,名利双收,而且不费资本,只消各人动动笔墨。”散客道:“那却再好没有,我力之所及,一定加入帮忙。”戡乱道:“那末告诉你,我们正在预算开办一所中国文学函授学校,内部人才越收罗得多,外界信用面子越好。旗帜一扯,包能号召全国。”散客道:“办学校不能不费资本的啊。”小雨道:“你有所不知,我们非但不费资本,几个办事人,还好混在里面吃喝。”散客道:“那末请教你把通盘大计划,讲给我听听,让我替你们决定可否,或者也好参加一些意见。三个臭皮匠,不是就成了个诸葛亮吗!”小雨道:“你听好,我把办法说给你听。我们先立一个文学研究会,把上海文学家,一起收罗在内,先在报纸上登一登广告,然后再借文学研究会的名目,通函去欢迎北京两位大名鼎鼎的人物,加入其中,叫他们做名誉会长,装一装幌子。”散客道:“北京哪两位呢?”小雨道:“凌近翁,陈遗老,这两位当得起文学界领袖。”散客道:“怕不容易罗致二老来做傀儡吧。”
小雨道:“我自有手段,早预备好。”散客道:“不知你预备用甚么手段?”小雨道:“他们一辈子老先生,好在只生耳朵,不生眼睛的,又没到过上海,你尽管写信去骗骗他,只消把文学研究会广告剪下,附一封上海全体会员出面的信,寄去欢迎二公入会,我个人外加一封快邮代电,敦促他们从速回函,不必迟疑。”散客道:“你同他们面不相识,怎好得他们的信仰呢?”小雨道:“也有法想。我抵当先和他们通信,把从前出名的一部《九尾龟》小说寄去,只算是拙作。好在这部小说,只署着别号,他哪里弄得明白,一定佩服我,和我通函,我劝他们入会,包拿得稳。只要一入会,手续上做一做,选他们正副会长,第一步计划完备。再进行第二步。”小雨说着,了一块鱼头,咬了一口,呷一杯酒,接着道:“第二步,租一所高大洋房,挂几块黑漆白字‘中国文学函授学校’的招牌,全体会员,便算教员,名誉会长,便算校长。我们几个人只消握着财政权,一切只把凌近老、陈遗老两块活招牌推出去。上海人只买一个野人头,广告一登,传单一发,大家听得,大名鼎鼎的校长,外加许许多多有名教员,包你争先恐后的来报名,我们坐收权利,安享盛名,何乐而不为哩。”散客道:“只是事前一笔开办费,谁担任填付呢?”小雨道:“你真书生见地,不会想法,我们要先拿钱出来办事,简直不是生意经。只要各报征求栏内登一方‘招请职员’广告,自有人来应征。你许他四五十元一月薪水,叫他先拿出五六百元保证金,那末先招五人或十人,收下四五千元开支,局面就做得阔了。”散客听得小雨一番计划,无懈可击,大加赞赏。戡乱道:“精密是精密极了,第一要人才,去做租房屋,定章程,发传单,登广告,更要安排内部,分科办事,编择讲义,事务纷繁,颇非易易。”小雨道:“天下无难事,只怕有心人。我们合了群策群力,按部就班的做去,还怕不能成事实么。”
当下大家兴高采烈的,乐了一阵,也算后来会帐的倒运,顿时多添了半斤花雕,吃得桌子上四五只盆碗,只只碗底向天,一只青鱼头尾盆里还剩一些汁水。小雨捧着,一口喝下。散客道:“你难道不吃出碗底几朵青花来,要坏风水的吗?”小雨道:“留着也是白讨堂倌的好,堂倌叨了我们的光,又不肯谢我们一声的,落得喝个干净。”说得众人笑了一阵。戡乱道:“我们干酒吃饭罢。”
各人照了照杯,堂倌送上七八碗饭,一碗清血汤,各人狼吞虎咽,卷一个空。戡乱、寒波饭量大,吃了再要添。散客先吃罢,独自寻思着小雨的计划,确有见地。想了又想,想出一个漏洞来道:“小雨兄你刚才不是说不用甚么资本,先登广告,招讲职员。那么登广告的广告费,叫谁填付呢?”小雨笑道:“十几块钱,总好设法。我们一辈子做大事业的人,难道一些些责任都担当不下吗?”
戡乱道:“你莫轻忽,中国人的习性,倡办一项新事业,发轫之先,红黑未见,谁肯慷慨解囊先踏水潭。”正说着,楼下走上一个胖子来,那人像牯牛一般的身体,一张锅底脸,颜如重枣,眉似板刷,眼梢倒拖,嘴唇翻转,似笑又似哭的走近桌前。戡乱一叠连声喊着仲年兄,小雨拍案道:“担任广告费的来了。”
忙让他坐下,和他细谈。那时散客对寒波道:“我们先走吧,辰光已过两点钟。”寒波站起身来,摸摸凳头,吃了一惊,喊声哎哟,两眼只管翻白。正是:
一番秘密商量语,想见当时计划深。
不知寒波为甚吃惊不小?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